2009年5月30日 星期六

《日出》(澳門革新版) -- 張秉權

《日出》(澳門革新版) -- 張秉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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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劇場

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

24-26/4/2009 (三場)

[090425] 本 港一些藝術家與藝團,近年都開始把活動版圖擴展到香港以外,演出固然不少,努力做培訓工作以至協助當地成立藝團者,也不乏其例。舞蹈界的曹誠淵,固然是其 中表表者,他在廣州和北京成立的舞蹈團,早已在當地打響名堂,成為內地現代舞團的嚆矢。而在戲劇界方面,進劇場的表現,也是很出色的。

進劇場成立早期 (92-95年間),陳麗珠與紀文舜 (Sean Curran) 兩位藝術總監已經在蘇格蘭的社區中心、老人院和學校等進行工作坊。劇團回到香港發展後,自1999年 開始,在屯門和一群家庭婦女做了為時數年的工作坊,把她們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把浸潤在生活之中、沉澱在生活深處的快樂和憂慮、恐懼和夢想,以戲劇的形態, 和劇場內的觀眾分享。這種戲劇藝術和社區生活的深層結合,一方面豐富了這個特定社群成員的生命,也塑造了劇團的藝術品格。我們認識進劇場,也因此必須在 「正規的」演出以外,同時認識這一部分,才算真正認識這個具生命力,也具理想的團體。

這一次,進劇場斷斷續續用了九個月時間,帶領一群澳門朋友,進行這個「日出計劃」。經過一系列工作坊後,劇團率領十四位澳門演員,向觀眾呈現這個演出。

《日出》,進劇場。這是個不尋常的結合。據陳麗珠解釋,她是想從一個較紮實的文本開始,故不搞純粹的「編作劇場」;而且,為減少文化差異帶來的困難,這次也不搞翻譯劇。最後,多番思量之下,乃挑選了曹禺的《日出》。

舞台上最矚目的自是佈景。戲還沒有開始,觀眾已經看到一個大大的黑色鐵枝搭建成的鳥籠,鳥籠內鋪滿黑色的碎石。一株枯樹插在鳥籠中央,並往上伸越到籠子外面。這是個訊息清晰而強烈的佈景設計,它表明了演出者對作品的理解:陳白露 (等人) 是 活在一個鳥籠裏,沒有自由。雖然在演出中,演員不可避免地會在籠子內外自由進出,但是,由於鳥籠是如此的大,它主宰了全舞台。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理解:儘管 你可以在形體上離開籠子,但你的精神、你的生命本質,到底還是給籠子罩着,不得真正的自由﹗這鳥籠是有力的劇場符號,成為詮釋作品的主要切入點和依據。

舞台設計的另一別致處理是和觀眾的關係。部分觀眾被邀請坐到舞台演區的兩側,「零距離」地觀看 (參與?) 整個戲。這種「打破距離」的基本構想在戲未正式開始即觀眾進場時已經顯示出來:觀眾被邀請走上舞台「入座」,演員也一個接一個地自後台上場,或坐或立地雜廁在他們之間……。然後,一位女演員滿有風情地橫越舞台,紀文舜在舞台的另一邊吹口哨挑逗她,這樣便開始了戲。

然後,是女演員一個又一個地在舞台上奔走,她們進出鳥籠,這是逃走,還是遊戲?最後,一位女演員摔倒在鳥籠內。男演員說:豬肉﹗肉味﹗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這樣的味道,而城市裏的人自己卻嗅不到……

澳門的朋友說舞台上的鳥籠指的是「葡京酒店」,可能是的。或許負責舞台設計的李侖洙 (韓國) 也有這樣的自覺。但是,對我來說,這個特指是不重要的。因為,女人困在「鳥籠」內從事各種各樣的「賣肉」生涯,這樣的意涵在戲的早段已經點明得清清楚楚。進劇場就是用這樣的手法去解構《日出》。對的,劇場 (theatre) 就是手術室 (medical operating theatre)。觀眾這次看的,固然是曹禺的《日出》,而更是進劇場理解的、「解」拆並重新建「構」的《日出》。

其解構 的手法在突出方達生與陳白露關係時,是尤其明顯的。劇團安排由五位男演員同來演方達生,由九位女演員同來演陳白露。方達生迢迢路遠地來這城市,要求陳白露 跟他走,嫁給他,脫離這樣的糜爛生活。但是陳堅決不肯。她卻要方達生留下來,看看這個城市,也看看這兒的人怎樣生活。

由多位 演員來演繹同一角色是一個很好的設計。這個設計當然不新鮮,用在這兒卻是非常合適﹗一來,在實際操作上,澳門這一群戲劇修養頗有參差的朋友,儘管參加了為 時不短的工作坊,要根據原著安排分配角色,不一定能夠完全勝任;而且,因角色戲份多寡有異,勉強依循,未必相應於工作坊強調的集體參與。二來,在藝術處理 上,這更有利於突出角色 (尤其是陳白露) 的複雜性。多位演員各有不同的身形、氣質、表演特點,同來演一個角色,於是舞台上陳白露和方達生對話的時候,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台詞互相穿插,此起彼伏,客觀上便立體地呈現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應該具備的多面性,也為戲的肌理,佈置了很好的基礎。

這種多位演員演繹一角的處理,貫徹了整個戲。小東西、李石清、黃省三……等,都是如此。尤有進者,導演甚至打破性別,由女的演男 (李石清),男的演女 (顧八奶奶),這跟戲的多語言策略,即粵語、普通話和英語並用是有機呼應的。這超越形骸,重「神」遺「形」,或至越「形」取「神」的命意,就更是順理成章了。

要讓這種「多人演繹一角」的處理實現得成功,導演/工作坊導師了解演員/學員的個別能力,並恰當安排,自是首要條件。陳麗珠在這方面的處理看來是得心應手的,因此,不同特質的演員乃得給配置不同的台詞,而其效果看來 (也聽來) 順當。最明顯的例子是胡美寶,在芸芸女演員中她是表演能力較強的一位,因此,在小東西給追捕的時候,陳白露 () 憤而抗爭喝罵,以掩護她逃走,在一片吵鬧以至敲擊聲中,胡演繹的陳白露台詞,仍能滿帶感情地清楚傳達,這是不容易的。另一場,胡 (反串) 演李石清,坐在台口,譏誚陳白露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不是姨太太,其聲調的高低抑揚有致,跟其他女演員在表面上不盡諧協,放在「這段」台詞中卻又蠻可配合,並在更寬廣的層次上添加了戲的質感。

戲發展 到後段,在「鳥籠人間」的眾生相一一展現之後,方達生還是鍥而不捨地要陳白露跟他走,即使目覩「一個」陳白露在和男人纏綿做愛、「一個」陳白露在舞池內翩 翩跳舞。陳又幽幽地說自己的過去:她曾經結過婚,但失敗了。她說:結婚後最可怕的事不是窮,不是妒忌、打架或者什麼的,而是平淡、無聊……。這一段無可奈何的話處理得很有情,其演繹是出色的。

一如曹 禺原著,陳白露最後自殺死了。陳麗珠這裏又用上一個十分成功的處理:九位女演員集中在台前,既演出,也用「她」人稱描述陳如何顧影自憐,如何一顆一顆地吞 下安眠藥。導演這兒選擇用第三人稱,成功地減弱角色的自憐味道,卻同樣能讓觀眾目覩一個女子如何不能自控於物質生活,如何沉淪至死,其悲劇意味更濃。

這個戲 是「澳門革新版」,其澳門元素除表現在舞台上的「鳥籠」外,也很收斂地只安排了三數個小片段。首先是訪問在葡京工作了四年的接線生,其次是一個在澳門大學 剛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在紙醉金迷的城市裏,日復一日的就像一座迷宮中生活。那個大學畢業生在演出的後段,走下觀眾席,退場,消失了。他是否要離開這裏,試 圖尋找,或走出自己的路?

陳白露不像那位大學畢業生。她死了。然後,「鳥籠」終於給打開了,有演員大聲叫喊。另一演員問:這是什麼意思?俄而或黑或白的羽毛紛紛飄下。雁過留聲,被困多時的鳥兒 () 終於飛走了,牠留下的是一聲聲摧心裂肝的呼叫,留下的是一大堆 (不只「一個」陳白露啊﹗) 羽毛。在這兒,進劇場為陳白露的死,留下一個比曹禺版本更美麗的詮釋。

這還不 是結局。導演為演出加上了一個尾聲。一位男演員上場,仍然回到鳥籠裏,坐下,悠然地說:「我喜歡住在酒店裏。」這就為《日出》的原著,為澳門的實況,做了 個要言不煩的注腳,或者呼應。這個演出帶來的自省意義,也就在這輕輕的一個注腳中,交代得清楚了。真的,在這個講求物慾,講求舒服的年代,我們如何才可以 過真正有意義的、由自己操控的生活?

這是個很出色的演出。在《日出》的演出史上,確乎需要這樣的一個版本。尤其出色的是進劇場能夠因時 (廿一世紀的今天) 制宜、因地 (澳門) 制宜、因事 (工作坊) 制宜,呈現了這樣的一個別饒特色的製作。唯一的缺點是鋪在籠子裏的黑色碎石,演員走在其上時發出的聲音太吵耳了﹗不是說它不應有聲音,它當然應該發聲,那聲音可以是對現狀的干預,或者控訴。問題是它發出的聲音在整個演出是同一層次地吵耳 —— 而「層次」,或者說「肌理豐富」,正如上文所說,原是這個作品最可觀的「美」的所在。

2009年5月28日 星期四

澳門日報電子版





感受《日出》的舞台力量


悅 樂
(澳門文化中心圖片)

感受《日出》的舞台力量

曹 禺先生的經典名著《日出》在過去曾以不同的版本被搬上銀幕和舞台。今年,澳門文化中心慶祝成立十周年的創作演出計劃之一,請來香港進劇場的兩位藝術總監陳 麗珠和紀文舜,與港澳演員合作以編作排練的方式,用現代劇場手法重新演繹大師名作,為《日出》的演出歷史再增添一頁“澳門革新版”。

原著神髓融合創作元素

在 劇本結構上,編劇並無把足本原著如實呈現,而是擷取原著當中最具戲劇張力、最能反映曹禺先生創作意圖的片段,透過現代劇場的虛擬演繹手法,清晰地把《日 出》的主要戲軌鋪陳開來。尤為突出的片段如貫穿全劇的陳白露和方達生之間由於生活價値觀的不同所產生的矛盾;生活在悲觀且空虛世界裡的陳白露“遊戲人間” 的生活形態;揭露慘受惡勢力逼迫的社會最下層代表人物“小東西”的可憐命運,以及被解僱的銀行小職員黃省三讓三名稚女服毒的慘況;陳白露最終自殺等更是發 人深省。各個片段之間的起承轉合流暢自然,儘管互相之間有時間和空間上的割裂,且演員還用廣東話、普通話和英語對話,但絲毫無損主題的表達和戲劇的連貫性 及完整性。

戲還在適當的切入點融入了導演和演員富有寓意的創作元素,而這些元素正是導演陳麗珠讓演員透過外訪活動搜尋得來的澳門現 實生活情境的某些側面,當中能引起人們反思的內容深具意義。例如心懷抱負但無奈地終日在旅館侍奉客人的侍應,私下極端牴觸的情緖發洩的一段,釋出時下年輕 人由於徘徊在狹窄的職業道路而產生不安和壓抑的訊號;一名“澳門大學的畢業生”感嘆地對觀衆說,過着單一的生活,久而久之就好比蕩進了迷宮裡,即使人們極 力尋找出口的門,但門後可能是一片光明大道,也極可能是通往另一道迷宮的起點。這裡引發觀衆深思的是,澳門社會經濟發展的單一性所帶來的不確定性和危機的 存在,澳門人也正在期待“日出”的來臨。

現代劇場叙事特色感染力強

導演頗懂得挖掘十四位男女演員各自的特 質,讓他們在不同的片段當中發揮各自的演繹才華,分別交替飾演《日出》裡面多個主要人物。觀衆在同一個場景裡會同時看到多個陳白露、方達生、潘月亭和李石 清等人,他們之間的對話都是原著裡最能表現人物性格的語言,它們有時是連貫的,有時是片段式的,同時,亦糅合了誇張的形體動作以及營造虛擬空間來叙述劇情 的演進,觀衆彷彿在一個個躍動的畫面中追蹤着這些人物所發生的一切。這種叙事方式擺脫了固有的特定順序,沒有按照時間來連接一系列事件的發生,賦予了演出 強烈且明快的節奏感和力度,感染力強。

獨特舞美設計成亮點

未知舞台設計的靈感是否也來自劇組人員赴本澳各大 小酒店考察所得,設計了龐大的“鳥籠”作為唯一的舞台佈景。觀衆熟悉的本澳一家歷史最久的大型博彩娛樂酒店,其外形貌似鳥籠,據稱取其寓意鎖住錢財、留住 光顧的貴客之意。鳥籠放在《日出》的舞台上,象徵陳白露寄居的酒店,而她就是被困在裡面失卻了自由的“鳥”,同時,它也象徵禁錮着陳白露純潔可愛靈魂的枷 鎖。鳥籠內滿佈黑色的小石卵,更是舞美別出心裁的佈局,它們寓意“危險”、“黑暗”和“痛苦”,是暗示陳白露身處的生活情境的獨特符號。鳥籠側還設置了一 道小旋梯,讓導演能靈活地利用這個空間去表現上層和下層社會之間複雜的矛盾關係。導演巧妙地運用了這龐大的鳥籠,讓演員跨進跳出其中,以實現她藉此呈現劇 中人物在浮華空洞與殘酷現實生活情態之間遊走的動機。演員踏進鳥籠踩到石卵發出的噪音,是對觀衆聽覺的刺激,讓觀衆感受劇中所揭示的緊張而躁動的社會生活 氣氛。“鳥籠”的劇場效果顯著,拓寬了觀衆的想像空間,實在妙不可言。

《日出》的啟示

曹禺先生所寫的《日 出》是表現三十年代初受資本主義經濟蕭條大勢影響下的中國社會都市衆生相,揭露當時社會變革之前的那種腐朽勢力在黑暗中的惡行,為低下層的弱勢群體抱不 平,呼喚推倒“損不足而奉有餘”的價値觀。“澳門革新版”《日出》在經濟急速發展的當下誕生,當中蘊含的社會意涵是豐富的。劇中的諸多人物,是否有你我所 熟悉的呢?我們在奉行甚麼樣的價値觀呢?我們憧憬着的“日出”甚麼時候到來呢?能引起人們對問題的思索,觀照我們自身的精神家園建設和周遭事物發展的關 係,正是《日出》的舞台力量所在。

悅 樂

2009 5月28日 星期